坎坎坷坷几十年,累了,特别喜欢在这样的夜晚一个人沏杯茶坐在花园中,没有风,最好有淡淡的月。月色飘渺如烟,氤氲着如梦一般的夜色。一个人,一杯茶,静静地坐着。故乡就如同潜在水底的鱼,悠悠地浮出记忆的海。记忆中的故乡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简简单单的线条,勾勒着清清浅浅的忧伤和简简单单的快乐。
农历三月,故乡的田野早已是一派绿意盎然,有零星的油菜花田点缀在这满满的绿意之间,在三月的阳光下摇曳生姿。草浅浅的,刚没过脚踝,树枝倒是很绿,但稀稀疏疏的。透过树枝可看见远处山脚下人家冉冉升起的炊烟及远处山脊上的水塘在阳光下闪着金子一般的光芒。但槐树是不同的,一丛一丛漫山遍野都是,田间地头四处浸淫。在那个缺乏柴火的年头,槐树是最好的替代品,年年砍年年长,而且越砍越长得旺势,没有他不能生长的地方。一到农历三四月,槐花盛开,有粉红的,有紫色的,有白色的,以白色的居多。和暧的风吹着,空气中槐花的味道匝地而来,浓得化也化不开。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小孩都会提着竹篮去采槐花,不一会儿便能采一大篮子。槐花拿回家后,妈妈会先将槐花洗净,然后用开水焯一下,洒上盐进行腌制,再沥干水份,用刀切碎,再和上红薯粉或玉米粉,家境好一点的人家可加点白面。但那个时候红薯很多,不值钱,加红薯粉的居多。将锅里放少许油,待火烧旺,用小勺将和好的槐花与红薯粉舀进锅里煎。火一定要小,慢慢地煎,待两面焦干即可。过去几十年了,至今想起来,那种脆香的味道似乎仍颊齿留香。
到了农历四五月间,松树也到了开花的季节。松花的香味有些闷,闻起来厚重,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这个时候,妈妈就会和我们一起背着背篓上山采松花去。松花要采要开未开的。太早了,吃起来有些涩味,太老了,花粉早已散落,所剩无几了。采回松花后,将其放在石板或簸箕上晾晒,抖下花粉,用筛子细筛。筛好后的松花粉浅黄浅黄的,摸起来特别柔嫩,如同婴儿的皮肤。吃法也和槐花差不多,加入玉米粉或白面,然后煎着吃。但不能吃太多,吃多了会几天不解手。但即使这样,那时的我们吃起来仍是那样的香甜。
其实最好吃的还算是地衣。地衣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农历的四五月间。连续几天雨下过后,田梗上,尤其是少有人走动的地方会冒出黑亮的一层。用铲子轻轻地铲下,然后用水清洗。这可是个非常细心的活儿,要淘掉沙子,去除杂草及其它杂物,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淘洗,最后才会弄出那一小碗黝黑清亮的地衣。可炒,可烧汤,怎么吃都行,那脆,那滑嫩的感觉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
小时候见得最多的其实是稻田里的小鲫鱼,瘦瘦的,好像永远也长不大。到了秋天,在田边挖个坑,第二天早上,用手一抓就能抓住好几条。那个时候人们的食物虽然匮乏,但也不像现在的人那样见啥吃啥,好像永远也吃不饱一样。那时的鱼儿们也就经常能躲过一劫,在哪怕是浅如稻田的水中都能怡然自乐地活着。但对于馋嘴的小孩子们来说,他们则是不可多得的美食。星期天,我们经常四五个伙伴相约,抓上几条鱼,取下几匹瓦片,在山坡的某处水塘边垒上几块石头,将瓦片往上一放,一个简易地烤架就完成了。当然煎鱼还需要有油。那个时候,菜油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人家才有的奢侈品。普遍吃的是猪油。猪油又分猪肥肉熬成的油,猪板油及猪大肠熬成的油。其实最香的还是用猪大肠熬成的油。猪大肠练完油后,在焦黄的猪肠上洒点盐,一嚼,嘎巴脆,满嘴流香。但就算是猪油也不是家家都有的。于是就让家里有猪肉的伙伴负责提供猪油。经常是趁父母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割下一小块猪肉。用火把瓦片烧热后再把猪肉放在上面烤出油来,然后再把鱼放上去烤。小孩子没有做过饭,经常烤得半生不熟,但也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会为抢鱼吃而打得头破血流。但打过后过一会儿大家又一路欢笑着或背着背篓或牵着牛各自回家去。当然,那偷猪肉的小孩家里晚上自然会传来爸爸或妈妈打屁股的清脆的声音,而小伙伴们则藏在门外扮着鬼脸偷偷地笑。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最美好的季节也就是农历四五月间。那是一年间最忙的季节。各种作物等着收割,农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小孩子们也会有难得的几天假期,叫农忙假。大人们割完麦子,我们这些小孩子则在收割后的麦田中捡拾遗落的麦穗,然后将捡回的麦穗交给队里的保管员。保管员则会根据各人捡拾麦穗的多少发给一个或两个不等的纯白面馒头。那个时候能吃上白面馒头有时即使是过年也是一种奢望。所以小孩子都愿意干这事。领到馒头后,马上往家跑。到家了,特骄傲地将馒头一举说:妈妈,今天我领到一块馒头了。把馒头交给妈妈,妈妈笑着,用拇指与食指小心翼翼地掰下指头大小的一块,放在嘴里,然后将剩余的交给孩子,说:快吃吧。孩子经常会说:妈妈,您再吃一点嘛。妈妈总会摇摇头说:你吃吧,吃了去把锅烧起,该煮晚饭了。孩子于是也像妈妈一样小心翼翼地扯下一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直到馒头完全化成糊状的东西才恋恋不舍地一口吞下去。
那时,故乡的人们生活简单朴素,但人们每天都生活在笑声中。队里的劳力一般被分成几个组。几个组分别有不同的事干。干活的时候大家打情骂俏,一片笑声,经常隔一条沟都能听到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那时故乡邻里之间住得很近,有时就住在同一个大院子。一家的饭香周围都能闻得到。于是仅从每家的饭香就能判断这家人的生活的富足与否。就连吃饭的时间也大同小异。一家的饭好了,其它家也差不多了。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端着饭碗,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大到国家,小到家长里短的陈年老事。狗与鸡们则围在人们的身边,捡拾掉下的饭粒或骨头,小孩子们则吃一口饭,然后又去逗逗鸡或狗。
家乡的夜晚似乎总是特别地早。劳累了一天的父母们吃完饭便早早上床歇息了,而年老的人和小孩子们则一点都不觉得困。于是就围着坐在晒场边某位老爷爷或老奶奶的身边听他们讲故事。老爷爷们总是抽着旱烟,火光一闪一灭地,像飞动的萤火虫。孩子们静静地听着,有时老爷爷会故意讲一些鬼故事,大家便吓得往一处挤,大气都不敢出。讲完了,呆呆地出会神,大家便又散开,有的玩躲猫猫,有的在晒场上疯跑。不一会儿,不是有人哭了,就是有人笑了。玩累了,就各自回家。爸妈已打起轻微的鼾声,于是便悄悄地上床,连衣服也不脱就睡了。整个乡村静下来,偶而有几声狗叫和鸡在圈里扑扑腾腾的声音。
故乡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过着,在谁也不经意的时候便迎来了新的一年。故乡的新年是我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情结。如今,新年是热闹了,但热闹是外在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响后,每家每户都关起门不是打麻将就是看电视,人与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而记忆中故乡的新年可不是如今的这个样子。过年最高兴的当属小孩子了,可以有新衣服穿,还有新年钱拿。家境好的给过一元两元,不好的也能给个七毛八毛的。那个时候一毛钱可以买10粒水果糖,那种带着画纸的水果糖。那糖味浓得像要透纸而出。说实话,这几十年来,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水果糖了。
故乡有句话叫:讨口子也有个年三十。所以大年三十无论多远都要回家过年。中午一般要吃团圆饭。阖族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先去坟地祭奠完祖先们然后就开始吃饭。吃完饭,年长的聚在火盆前烤火聊天,再悠悠地煨上一盅白酒,你一口我一口,几圈下来,天光不觉已是傍晚。而年轻一辈们则各自出去找三朋四友,或赶集,或打打扑克。但最热闹的要数荡秋千了。
秋千架在村子前的大路上。路两旁栽满了各种杂树,还有一丛茂盛的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在夏天经常是老少爷们乘凉的好去处。在两株柏树中间有个较宽阔的地方,于是就成了荡秋千的场所。秋千是那种大秋千,两边绑在柏树上,最高处离地有10米左右,两根粗绳的中间绑一根木板。荡秋千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两个人。一个人荡时,需要有人将秋千往后抬起,抬到不能再抬然后猛然放下,荡秋千的人借助惯性荡起来,越荡越高,胆子大的人可以荡到与地面平行的高度,于是便有了看的人的惊呼,以及荡秋千的人的大笑,真有“舞低杨柳楼心月”的感觉。这时便有买甘蔗的走过来,叫喊着卖甘蔗。小孩子们也趁机吵着要爸爸妈妈吃甘蔗。平时再节省的爸爸妈妈这时都会很大气地掏出五毛钱,说:来一根。甘蔗在那时可是稀罕物,是过年的象征。
最近对记忆中的故乡越来越留恋,那些记忆也越来越清晰。那些熟悉的事,那些熟悉的人总会在某个夜晚与我不期而遇。我与他们就象阔别多年的老友或失散多年的妻女重逢一般欣喜若狂,但心中总有些淡淡的忧伤。
现在重新回到故乡,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感觉。故乡的泥土路也变成了水泥路,泥土房也变成了水泥洋房,但总感觉失去了回忆中的那份感动,只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忧伤,有时很淡,有时很浓。
那时的故乡草没有这么深,森林没有这么密,人没有这么少,邻里之间没有这么冷清。记忆中的故乡是带着泥土味的。走的路是泥土的,玩的玩具也是用泥土现做的,就连住的房子都是用泥土垒成的。反正现在的故乡总觉得与小时候不一样。也许是沧桑后的心失去了儿时的纯真了吧,还是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都已不再,心头有着别样的情怀了呢?
故乡其实是有生命的,随着那些熟悉的事、那些熟悉的人逐渐逝去,故乡也在记忆中变老,老得到最后只剩下些记忆,老到我们再也找不回、回不去。
其实,故乡就是一些特定的事,特定的人所组成的具体意象。每代人的心中都会有他自己的关于故乡的不同的记忆吧,但故乡的情结却始终隐藏在我们内心的深处,不时在记忆的海中浮动,让我们感动又有些忧伤。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早点回家吧,别等那些熟悉的事,那些熟悉的人变得渺无踪影,别等到故乡老得只剩下记忆才回去。我们会老,故乡也会老。我想,是否每个人最后都会有他自己回不去的故乡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那么,你呢,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吗?也会有“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的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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