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劳燕东飞 ,作者劳东燕,著名刑法学家
一
兵荒马乱的2020年,终于就要成为过往。
这样的岁末,适合收拾情绪,适合回想与反思,以便作一场认真的告别。
我的中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是近来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从年龄的角度来说,答案自是一目了然;从心理的角度而言,则不是那么易于回答。当人们感叹人到中年时,所谓的中年,显然主要不是指法律或生理意义上的年龄,而更多地是一种心态。
年龄意义上的中年,可能在一夕之间降临。心理意义上的中年,则会有一个酝酿的过程;从量变到质变,往往会持续上一段时间。
于我而言,自博士毕业担任教职之后,似乎一直埋首于赶路,对年龄的增长缺乏足够的敏感。无论是作为大学教师还是作为学者,日常生活单调而重复,每一天都过得与之前相差无几。所以,虽然在清华园已待了十六年,却总有倏忽而过的感觉。
对于这个不算大的园子,至今我仍有些陌生。说来惭愧,有时步行其中还会迷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数年之前,带朋友参观校园时,甚至会找不到朱自清写荷塘月色的那片荷塘。
可想而知,在象牙塔里按部就班生活的我,从心理上来说,不会对时光的流逝有太多的感觉。始终是少年的心性,单纯、幼稚而一厢情愿,不知晓人心的幽暗,不懂得社会的复杂,更不明白政治的险恶。放眼望去的世界,如一条小溪,显得清澈而明快。
然而,象牙塔终究不是世外桃源,也并非一方净土。大学也是社会系统的内在组成部分,无论是政治风向还是社会潮流,都或迟或早地会涌现在校园中。
回想起来,我的中年,似乎就是从2016年开始的。
那一年在学院毕业典礼上所作的致辞,受到的认可程度远超预期。致辞结束后的掌声持续颇长的时间,据说是学院有史以来自发鼓掌时间最长的一次。那一篇毕业典礼致辞,也成为我第一篇阅读量十万加的文章。然而,它也给我带来一些麻烦。
我第一次意识到,“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闹剧,原来不是只有历史上才有,它也会真实地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在此之前,我虽然一直对抽象的政治理论感兴趣,也颇为关注对公权力的制约问题,但对现实的政治其实并不关心,更不知道风向有变,有可能会波及到自己。
于我而言,如果说2016年代表的是进入中年心态的开端,那么,让人五味杂陈的2020年,或许表征的是中年心态从量变到质变的完成。
没有预期中的优雅,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进入中年,姿态颇为狼狈。谈不上经历了多大的风浪,但过程中的狼狈,的确不足为外人道。
或许,人到中年不得不学会的一招就是,即便过得狼狈不堪,也要表现出云淡风清的样子。这算不得是一种虚伪,而更多地是保护自己不受进一步伤害的方法;因为知道,越表现得惊慌失措,就越容易出错而被人利用,也越容易困于网中而难以自拔。
同时,这也是作为中年人该有的体面吧。想哭就哭的自由,自告别儿童时期起,就日益变得奢侈,在渐行渐远中终成消逝的背影。不是没有眼泪,也不是没有崩溃的时刻,只是不适合以缺乏节制的方式来表达。非要将这份体面撕裂,在人前有泪轻弹,只怕会更加地狼狈。
归结说来,我的中年,从见识到复杂开始,包括人心的复杂,社会的复杂,政治的复杂。
二
我不认为自己受到过多大的打击,与真正经历磨难的人相比,这样的打击实在是微不足道。只不过,可能是一直被保护得挺好的缘故,这几年的经历,对我的心理确有一些冲击。此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心、社会与政治还有这样的一面。
所以,前段时间品读王蒙的自传三部曲,在不少地方竟生出心同此理的感受。换做从前,大概就只会将这当作他人的历史经历一笑而过。
关于人心。我并未经历多大的起落,但仍然由于遭遇势利的对待而曾经心下黯然,也因为收获陌生的善良而顿时备感温暖。我对人心的幽暗有所体历,同时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点点滴滴的好意。
如王蒙在书中所言:“正像生活中有难测的陷阱与地雷一样,生活中同样有平时无意显山露水的好意与援手,它准备着,必要时或适合时,它会毫不犹豫地及时雪里送炭。……在一个严酷的时期,在恶斗成风之时,人们会掩盖自己的善良而仍然行其善良,正像有的人会掩盖自己的丑恶而终于暴露出自己的丑恶一样。”
关于社会。回看2016年之前的自己,过的基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我对书本上呈现出来的问题更为关注,以为那便是学者关心社会的方式。及至前几年,将头稍微地探出象牙塔,才愕然发现互联网给社会带来的深刻变化,不免生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喟。老实说,我有错过一个时代的恍惚之感。身处潮流之外的我,对社会的现实发展如此地欠缺感知,委实令人遗憾。
认真想来,学术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若是仅停留于象牙塔的层面,现实意义其实相当地有限。所谓“鸡毛蒜皮乱哄哄,争来争去一场空”,政治领导人对知识分子的这种评价也不算太过刻薄。的确,在更多的时候,“身体力行的意义远远胜于课本”。所以,选择适当的时机,对公共领域的社会问题表达切实的关注,自有其意义。
这种意义不只是对公众而言,也是对自身而言。因为或迟或早,只要是社会性的问题,最终都会以某种方式波及到我们自身。王蒙在书中不客气地指出,“以为不必革命,只要好好地念《三字经》《弟子规》就能秩序井然地过太平日子,这样的人是太白痴啦。”诚如斯言。在相当程度上,为社会问题发声与努力,实际上就是在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在设法改善自己的处境。
关于政治。当我在2016年的毕业典礼致辞中称“政治虽是少数人的职业,但应当是所有人的副业“时,其实我完全不懂现实的政治。彼时我对现实政治的理解,大致停留在官场小说的层次。
纸上得来终觉浅,原本以为现实的政治距离自己相当遥远。就像我原本以为,律师是处于体制之外。这显然是一种误断。在这个社会,严格说来,哪有生活在体制之外的人呢?每个人都切实地处于现实政治的影响之下。
我仍然认为应当关心政治,只不过,这样的关心较之于从前,多了另外一层含义。即便是为保全自己计,也有必要关心一下现实的政治吧。对具有蛙性,总想着不平则鸣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王蒙在自传中提到,周扬曾说,“你们(作家们)说是要干预生活,其实是干预政治。你干预政治的结果是政治也要干预你。你干预一下政治,也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政治干预一下你,你会受不了。”这确是过来人的真实体悟。
三
中年心态会油然生出一种无奈感。终究发现,在很多事情上,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现实。就像手头握一把沙子,无论怎么握,沙子都免不了会从指间漏出,手心里最终变得空空如也。
这样的无奈感往往又与无力感相伴生。总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在不断地收紧,再生猛的中年,也被困于其中而难以挣脱。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在戏如人生的舞台上,看着时代的大人物也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耍弄得焦头烂额,想起自己作为小人物的命运,更是犹如风雨中的飘萍一般,不由地平添几多感慨与怅惘。自我臆想中的岁月静好,怕是只能建立在不堪一击的侥幸之上。
多年之前,因思变而不得,曾经在暗夜里反复地听王菲的《棋子》。可以说,正是棋子的隐喻,击中了彼时的心境:“我像是一颗棋,进退任由你决定,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却是不起眼的小兵。我像是一颗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举手无悔你从不曾犹豫,我却受控在你手里。”
那时的困顿与苦恼,也缘于强烈的被控制感。只是,彼时作为施行控制的一方的“你”,有具体指向的对象。所以,那时的自己,知道应该向谁抗争,也有可能发起有效的抗争。
人到中年的困顿与苦恼则在于,明明如棋子一般地受控,却不知道应该向谁抗争。施行控制的“你“,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而变成一种无所不在的系统。与这样的匿名魔阵相抗争,犹如堂吉诃德对风车的交战,只会以徒劳而告终。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安排战局与布下陷阱的“你”,若是有具体的所指,抗争会容易得多。反之,如果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系统,受困其中的你我,又能如何发起抗争呢?
所以,躺倒和逃避成为中年人处世的两种常规姿态。从心理学上来说,解决认知失调的最常见方式,就是通过调整内在的认知,让自己甘愿接受或者至少是习惯于系统的外在操控。
由于长年累月地经受外在操控内在化的规训,中年人身上的消极隐忍、妥协乡愿乃至油腻犬儒,在令人生厌的同时,也变得可以理解。
中年已然是不太经得起折腾的年龄,无论是体力还是心气,都不比从前。从经验现实来看,一旦遭遇重大打击,容易就此沉沦,很难找到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中年人普遍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记得自己在年轻时候,是颇有些讨厌中年人的。总觉得,无论男女,大多都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瞻,给人一种混浊的感觉。稍微靠近一些,身上俗不可耐的气味就扑面而来,以致很难在内心对其保持尊敬。
我对中年心态的抗拒,也与此有关。时常暗自感叹,原本清澈如斯的少年,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泥潭,才会变得如此混浊不堪呢?
四
人到中年,不期然地会生出诸多的惧怕。惧怕头上白发的疯长,惧怕每年一次的体检,惧怕孩子老人的患病,惧怕失业与人生的重新转轨……。
于我而言,还有其他的惧怕。
惧怕因心思杂乱而在学术上放弃投入,不断重复以往的自己,导致学术生命的提前终结。惧怕理想与情怀离自己远去,因见识世故而将年轻时的抱负弃之如敝履,从此苟苟于名利。惧怕在遭人攻讦的过程中,因内心怨愤而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终导致自己的黑化。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经历世故而变得世故,经历幽暗而变得幽暗,经历混浊而变得混浊,经历冷酷而变得冷酷,屠龙少年最终变成恶龙,印证的正是这种反噬性的效应。中年的油腻、犬儒与坠落,不过是反噬效应的些许体现。
所以,人到中年的一大要务,就是做出积极而必要的努力,设法让自己不油腻、不犬儒、不坠落。与婚姻与事业一样,内心的光明也是需要悉心经营的。必须施加反作用力,才能抵制趋于溃败的自然过程;必须寻找新的力量,相互支撑与抱团取暖,才能维持内心的光明。
所以,对于他人的攻讦,我选择不反击。不是出于软弱,也不是基于单纯的清高,而是不想因此失去自己备加珍视的东西。恰如王蒙说的,“我相信,只能用光明战胜阴暗,而不能用阴暗去与阴暗做斗争,只能用乐观战胜悲观消极,而不能用一种悲观替代另一种悲观。只能用正直战胜邪恶,不能用邪对邪、恶对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斗红了眼的特殊时分可以权宜地一用,却不是长久的战略性的原则。”
虽然偶尔免不了会有“江州司马青衫湿”式的凄楚与感伤,但总地说来,我以为,自我怜惜的姿态并不适合于中年。成年以后,又有哪个年龄段的人是过得容易的呢?他人眼中的云淡风清,往往可能是一种错觉。
无论如何,经过岁月的沉淀,中年人是这个社会中最有力量的群体,也相对冷静与理性。不再选择与这个世界负隅对抗,不意味着就只能走向乡愿与媚俗趋世。在明白自身的能耐与内在的生命力才是岁月敌不过的筹码之后,其实可以有其他的处世选择。
很多中年人发自心底地喜欢与欣赏罗永浩,大概就是因为,对方活成了自己理想中的中年样子:经历世故而仍然温厚,经历幽暗而仍然光明,经历混浊而仍然清澈,经历冷酷而仍然善良。他们对罗永浩不计得失的支持,在下意识里,或许代表的是对理想自我的支持。
从这个角度说,很多看起来油腻与犬儒的中年人,内心中其实始终居住着一位少年。中年人的世界里,并非只有利益与计较。人们内心中的那位少年,一如既往地对正直、光明与坦荡充满向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正因如此,我始终对这个社会抱有信心。
一切过往,皆为序章。愿我们心中的少年永不消亡。
谨以此文,告别跌跌撞撞的2020年。
2020年12月31日
于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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