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
本文为《法律与生活》杂志2016年3月下刊发文章,谨以此文纪念杨绛先生及她与钱锺书先生的旷世情缘。
2013年7月17日,是杨绛先生的102岁生日。
102年的岁月风尘难掩她的风华。多年前,钱锺书便给了她一个最高的评价:“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现在,她是这个喧嚣躁动时代的一个温润的慰藉,让人看到“活着真有希望,可以那么好”。
北京市三里河,一个属于国务院的宿舍小区,全是3层楼的老房子。几百户人家中,唯有一户没有封闭阳台,也没有室内装修。那便是杨绛的栖身之处,她“为了坐在屋里能够看到一片蓝天”。
自1977年搬进这套寓所以来,杨绛就再没离开过。曾经的“我们仨”,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每天在整理钱锺书的学术遗物,笔耕不辍。在她身上,人们会忘掉时间的残酷:102年无情而漫长,而她一如既往地柔韧、清朗、独立,充满力量,也给人温暖……
“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
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学养深厚,早年留日,后成为江浙闻名的大律师,做过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辛亥革命前夕,杨荫杭于美国留学归来,到位于北京的一所法政学校教书。1911年7月17日,杨绛在北京出生,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杨绛在家中排行老四,在姐妹中个头最矮。爱猫的父亲笑说:“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杨绛8岁时回无锡、上海读小学;12岁时,进入苏州振华女中。
在父亲的引导下,杨绛开始迷恋书里的世界,中英文的书都拿来啃,读书迅速成为她最大的爱好。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会怎么样?”她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1928年,杨绛17岁,她一心要报考清华大学外文系。清华大学招收女生,但在南方没有名额。杨绛只得转投苏州东吴大学。费孝通与杨绛在中学和大学都是同班。有男生追求杨绛,费孝通便对他们说:“你们‘追’她,得走我的门路。”
1932年年初,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21岁的杨绛与朋友一起北上。当时,大家都考上燕京大学,准备一起入学。但杨绛临时变卦,毅然去了清华大学当借读生。
当年3月初,杨绛去看望老朋友孙令衔。孙要去清华看望表兄,这位表兄不是别人,正是钱锺书。两人初见时,杨绛眼中的钱锺书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眉宇间“蔚然而深秀”。尽管两人只是匆匆一见,甚至没说一句话,但当下都彼此难忘。钱锺书写信给杨绛,约在工字厅相会。一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杨绛答:“我也没有男朋友。”
从此,两人便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杨绛觉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不好,这是fall in love(坠入爱河)了”。
费孝通来清华大学找杨绛“吵架”,他认为自己更有资格做杨绛的男朋友。杨绛回应:“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
费孝通很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接受现实。1979年4月,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美国,钱锺书和费孝通作为代表团成员,不仅一路同行,旅馆住宿也被安排在同一套间。费孝通还主动送钱钟书邮票,让他写家信邮回家。
钱锺书想想好笑,借《围城》里的话跟杨绛开玩笑:“我们是‘同情人’。”直到晚年作文时,费孝通还把杨绛称为自己的初恋女友。杨绛直言:“费的初恋不是我的初恋。”
钱锺书去世后,费孝通去拜访杨绛。送他下楼时,杨绛一语双关:“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
她是钱锺书与外界打交道的润滑剂
1935年7月13日,钱锺书与杨绛在苏州庙堂巷杨府举行了结婚仪式。随后,钱锺书考取中英庚款留学奖学金。杨绛毫不犹豫地中断清华学业,陪丈夫远赴英法游学。钱锺书,满腹经纶的大才子,在生活上却出奇地笨手笨脚。学习之余,杨绛几乎揽下生活里的一切杂事,做饭制衣、翻墙爬窗,无所不能。
杨绛在牛津坐月子时,钱锺书在家不时闯“祸”。台灯弄坏了,“不要紧”;墨水染了桌布,“不要紧”;颧骨生疔了,“不要紧”……杨绛的“不要紧”伴随钱锺书一生。
钱锺书的母亲感慨这位儿媳:“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在家什么粗活儿都干,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锺书痴人痴福。”
1937年,上海沦陷。第二年,钱锺书夫妇携女回国。钱锺书在清华谋得一教职,到昆明的西南联大上课。而杨绛在老校长王季玉的力邀下,担任了一年的母校上海振华女中的校长。这也是她生平唯一一次做“行政干部”。
1945年的一天,日本人突然上门,杨绛泰然周旋,第一时间藏好钱先生的手稿。新中国成立后,钱锺书至清华任教,她带着钱锺书主动拜访沈从文和张兆和,愿意修好两家关系。之前,钱锺书曾作文讽刺沈从文收集假古董。
钱锺书家与林徽因家的猫咪打架,钱锺书拿起木棍要为自家猫咪助威。杨绛连忙劝止,她说林家的猫是她们家“爱的焦点”,打猫得看主人面。杨绛的沉稳周到,是痴气十足的钱锺书与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润滑剂。
钱锺书的小说《围城》被搬上荧幕前,导演黄蜀芹曾专门征询钱锺书夫妇的意见。杨绛边读剧本,边逐段写出修改意见。电视剧果然名声大噪,一时在全国掀起热潮。出现在每集片头的那段著名的旁白“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被无数人时常引用。实际上,它出自杨绛之手,她可谓是最懂《围城》的人。
“蹲牛棚”期间完成译著《堂吉诃德》
1966年,钱锺书和杨绛被当时的革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神蛇”,被整得苦不堪言,杨绛还被人剃了“阴阳头”。她连夜赶做了个假发套,第二天照常出门买菜。
后来,群众分给杨绛的任务是清洗厕所。污垢重重的女厕所被她擦得焕然一新,毫无秽气,连进来的女同志都大吃一惊。杨绛特意把便池帽擦得一尘不染,闲时就坐在上面掏出书看,倒也无人打扰。
1969年,钱锺书和杨绛被下放至干校。有人安排杨绛种菜,这年她已年近60岁了。钱锺书担任干校通信员。每天他去邮电所取信的时候,就会特意走菜园的东边,与她“菜园相会”。
在翻译家叶廷芳的印象里,杨绛白天看管菜园,她利用这段时间,坐在小马扎上,用膝盖当写字台,看书或写东西。而与杨绛一同下放的同伴回忆:“你看不出她的忧郁或悲愤,她总是笑嘻嘻的,说‘文革’对她最大的教育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
在10年“文化大革命”期间,钱锺书仍写出了宏大精深的传世之作《管锥篇》,杨绛也完成了译著讽刺小说的巅峰之作八卷本《堂吉诃德》。
8年后,他们从干校回来,杨绛动笔写了《干校六记》,名字仿拟自沈复的《浮生六记》,记录了他们在干校日常生活的点滴。这本书自1981年出版以来在国内外引起极大反响。
女儿钱瑗一语道破:“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浓烈、刺激,喝完就完了。”
被西班牙国王授予勋章
求学时,老师给杨绛的批语是“仙童好静”。在英才济济的东吴大学,她很快就奠定了自己才女的地位。她还喜欢音乐,能弹月琴,善吹箫,工昆曲。上大学期间,她自修法文,拜一位比利时的夫人为师,学了一口连后来清华教授梁宗岱都称赞不已的法语。
求学清华时,一贯爱好文学的杨绛开始自己创作,备受任课教师朱自清的欣赏。
杨绛在清华没能拿到硕士学位,后陪钱锺书去西方游学,也未攻读任何学位;但她一路旁听,一路自修,坐拥书城。
钱锺书从昆明回上海后想写《围城》,杨绛甘做“灶下婢”,辅佐夫君全力搞创作。闲时,在陈麟瑞、李健吾等人的鼓动下,她尝试写了部四幕剧《称心如意》。
没想这位自称业余的剧坛新手却“出手不凡”。第二年,《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时“引来阵阵喝彩声”,一鸣惊人,她所署的笔名“杨绛”也就此叫开。
杨绛的翻译生涯最早追溯至清华读研时。一次,钱锺书的老师叶公超请她到家里吃饭。饭后,叶公超拿出一本英文刊物,让杨绛译出其中一篇政论《共产主义是不可避免的吗?》。
当时杨绛心想:莫非叶先生是要考考钱锺书的未婚妻?在此之前,她英文虽棒,也从未学过、做过翻译。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应考”。交稿时,叶公超连连称赞“很好”,推举发表到《新月》杂志。从此,杨绛一发不可收拾,走上了翻译的道路。
杨绛翻译的47万字的法国小说《吉尔·布拉斯》,受到朱光潜的高度称赞。1958年,47岁的杨绛利用大会小会间隙,开始自学西班牙语,打算从原文翻译《堂吉诃德》。译稿历经“文化大革命”的摧残,“九死一生”,逃过劫难。1978年4月,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国王和王后访华,她应邀参加国宴。
在国宴上,邓小平惊讶道:“《堂吉诃德》是什么时候翻译的?”此事一言难尽。杨绛无暇细谈,只好答非所问:“今年出版的。”1986年10月,西班牙国王专门奖给75岁的杨绛一枚“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表彰她的杰出贡献。
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1994年,钱锺书住进医院,缠绵病榻,全靠杨绛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儿钱瑗也生病住院,与钱锺书相隔大半个北京城。当时,80多岁的杨绛来回奔波,辛苦异常。
后来,钱锺书已病到不能进食,只能靠鼻饲。医院提供的匀浆不适宜钱锺书吃,杨绛就亲自为他做各种鸡、鱼、蔬菜泥,炖各种汤,鸡胸肉要剔得一根筋都没有,鱼肉一根小刺都不能有。“锺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1997年,被杨绛称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爱女钱瑗去世。一年后,钱锺书临终,一眼未合好。杨绛附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呢!”内心之沉稳和强大,令人肃然起敬。“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杨绛近90岁高龄时开始翻译柏拉图的《斐多篇》。2003年,《我们仨》出版问世。这本书写尽了她对丈夫和女儿最深切绵长的怀念,感动无数中国人。
时隔4年,96岁高龄的杨绛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探讨人生的价值和灵魂的去向,被评论家称赞“96岁的文字,竟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
钱锺书留下的几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中外文笔记多达7万余页,也被杨绛接手过来,陆续整理得井井有条。
杨绛的亲戚讲述,她严格控制饮食,少吃油腻,喜欢买了大棒骨敲碎后煮汤,再用汤煮黑木耳,每天一小碗,以保持骨骼硬朗。她还习惯每天早上散步、做大雁功,时常徘徊树下,低吟浅咏,呼吸新鲜空气。
高龄后,杨绛改为每天在家里慢走7000步。直到现在,她还能弯腰手碰到地面,腿脚也很灵活。当然,她长寿的更多秘诀来自内心的安宁与淡泊。
杨绛有篇散文名为《隐身衣》,文中直抒她和钱锺书最想要的“仙家法宝”莫过于“隐身衣”,隐于世事喧哗之外,陶陶然专心治学。生活中的她的确几近“隐身”,低调至极,几乎婉拒一切媒体的来访。
2004年,《杨绛文集》出版。出版社准备大张旗鼓地筹划其作品研讨会。杨绛打了个比方风趣回绝:“稿子交出去了,卖书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
钱锺书去世后,杨绛以全家三人的名义,将高达800多万元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了“好读书”奖学金。杨绛90岁寿辰时,她专门躲进清华大学招待所住了几日“避寿”。
杨绛早就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那首著名的诗写下自己无声的心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摘编自《文史参考》)